整整一百年前，也就是1899年，毕加索常在巴塞罗那的四猫咖啡馆消磨时光。他总是一边喝咖啡，一边把身边的朋友画成十分夸张古怪的漫画肖像，然后张贴在店铺上。毕加索还为这家咖啡馆设计广告和菜单，令人想起哥特式的镶嵌玻璃作品和日本木刻。那时，咖啡馆并非是高雅的去处，只有穷艺术家才在此聚会，他们喜欢这里自由无拘的氛围，这里有一种说话的气息，这气息的名字叫“日常”。许多年过去了，当穷艺术家终于声誉鹊起，人们就开始称他们为“大师”了。大师向来是和杰作、博物馆、罗曼史、风格和拍卖行价格连在一起的，人们不再想象大师早年或成名之后的日常生活，似乎天才的任务就是为了点缀别人平庸的日子，就是为了有钱人的品位去生产富有情调和骄阳的高雅挂图，而他们每一天的“日常”。则被故意遗忘了。今天，去巴黎观光的游客只知道艾菲尔铁塔和卢浮宫，谁还能闻到（也不是有兴趣）毕加索时代圣·拉扎尔车站广场上的苦艾酒香味？还有街道上粗壮的妇女、蓝裙、马戏小丑和一阵阵的皮革、布匹与香粉气味？这一切都曾是大师当年置身其间，每天所闻所见的环境；但今天的游客，仅仅在博物馆瞻仰大师留下的某一副画，它已经脱离了生活和时代，成为“经典藏品”了。
同样的情况实在是屡见不鲜：莫奈和他的荷花池，雷诺阿和他的阳台、披巾与茶、凡.高和他的椅子、烟斗以及酒，劳特累克和他的红磨坊……这些出现在他们作品中的景象，其实非常的普通、质朴、简单，人们为什么不把它放回到日常生活中去，而要将之隔离，送上圣殿或祭坛? 大师是和我们一样的人，他们并不背弃生活，相反地比我们更热爱生活。这种热爱，常常是以每一天的日常中开始的。雷诺阿说自己是“一只随波逐流的瓶塞”，他陶醉在日常生活中并没有远大的志向；凡.高的模特儿往往是水壶、瓶子和农夫，这一点都不优雅；还有莫奈，他反复画的是干草垛和莲花，又算什么崇高的主题呢？
还是象他们生前那样，因为习惯和嗜好，而去品茶、看花、饮酒和喝咖啡，这是可望亦可及的。至于大师们留下的杰作，就让它安静地呆在博物馆里，继续供人瞻仰吧。
吴亮
